第三章 潮起潮落! 伴隨著我的園藝研究生活
最初，我確定要學習園藝專業的時候並沒有做好要成為一個擁有園藝專業知識的研究者的思想準備。那時想的很單純，就覺得想去從事與植物有關的工作，直接去與植物打交道，將來到哪一個鄉村裏去開始園藝農家的生活可以自給自足了。
中學生時候的我對農業的憧憬，就像棒球少年夢想成為一名擊球員一樣。那時，我只是想，就這樣堅持著自己的愛好，將來踏上一條每天與植物一起生活的農業之路。這就是我那時的認知水準。不過，在我的思想深處還想到有很多，包括一旦出現糧食危機那樣的緊急情況，我就可以做到糧食自給啦；與人相比還是和植物在一起更快樂啦；不想和別人去競爭啦等等。這些強烈的想法都是來自於自己生活的經歷。
但是，進了大學之後才知道農家之路是那麼艱難。在日本，倘若是沒有自己的土地要想維持住一個農家的生活幾乎是不可能的。那時，一些自己沒有土地的人就到有土地的農業經營戶家裏去當上門女婿，這是一個最簡單便捷的辦法。但這種選擇對我來說是不現實的。一片烏雲籠罩在我要成為農家的想法上，我開始考慮著選擇一條不做農家卻又要從事農業的路徑。
儘管我在大學裏的講課、農業實習都很快樂、很充實，但是，前進的道路卻不順利。
最初出現的問題是在大三後半期，我最希望成為育種學研究室的研究生，可他們還沒有聽我的說明就斷然拒絕了。此後我也多次去問老師為什麼被拒絕，得到的回答是“我不喜歡你”。社會上居然有這樣的事情！
所以，我就成了剛剛設立的還沒有人願意去的園藝環境工學研究室的研究生，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從學術領域來說，採用基因“育種（遺傳）”和“環境（培育）”是大不相同的，這與我的希望相去甚遠。但是，我真是不明白人生究竟是怎樣運轉的？正所謂“因禍得福”吧，儘管最後我是稀裏糊塗地做起了這個新設立的研究室的研究生，卻成就了我此後人生的大轉折。
再次見到恩師之後，他就把我給改造了。在恩師的教導下，我開始由只憑著由衷的感動和直覺去理解世界，到能夠掌握發現問題和階段性地、科學地解決問題的方法。這也許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幸運吧。我的視野已經不再局限於植物範圍，已經擴展到整個大環境之中了。
此後，我又接著遭遇到就業考試前一天姐姐的遇難、那個企業把我的錄取通知取消、第一次出國就丟失了包括護照和機票在內的全部財產等等，這一系列的“不盡如人意”之事接踵而至。我想，“這人生呀，誰都難免會或多或少地出現暫時性的不盡如人意的事”。
回顧自己的人生，覺得可以從事自己喜愛的與植物相關的事業，而且還能夠把研究延續到與植物環境相關的領域，這是很有意義的。我並沒有想到去當大學教師，更沒有想到能當校長，能和那麼多年輕人接觸，被他們的熱情所感染。雖然說“人生是暫時的、不盡如人意的”，但還是要用人生的思維和實踐去贏得寬闊的胸襟，與包括大自然在內的周圍一切構建和諧的關係。
回顧自己孩子時的樣子都令人吃驚。那時的我身體羸弱，體力很差。就像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家境貧寒，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在小學生通訊錄上記載著“營養失調”。可以說，能吃上一頓飽飯就已經是我小學時代的奢望和夢想了。
我被確診為“腰脊椎扭曲”，嗓子有炎症，整天咳嗽得很苦惱，蟲牙也很嚴重。據說，母親在懷我的時候拔掉了好幾顆牙，大概是母親牙上面的鈣都用在我的牙和肩骨上了吧。是母親養育了身材瘦小的我，我只有心懷感激。而且我覺得，孩子時忍饑挨餓的經歷也給了我很多智慧。
快到五十歲的時候，我開始感覺到自己從小羸弱的身心體能有了不少的改善和提高，原因就是我培育的這些生物。確切地說，是身邊的這些生物培育了我，改善了我的心靈和體質。
我在生活中每天都從生物那裏學到很多東西。我在和狗散步，給小貓、小鳥和小魚餵食餌，給周圍的花草澆水。在這些活動中，我感覺到自己對他們還是有用的，他們需要我。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在讀中學之前從生物和自然界中還是學到了不少東西的，人類在倫理和道德規範方面也有很多是從生物那裏學來的。“仿生學（Biomimicry）”的宣導者Janine Benyus提倡“以生命（自然）為師、為標準、為楷模”的生存準則。江戶時代的哲學家安藤昌益也說過同樣的話。最近，大家也在呼喚人際之間交流的重要性。這固然很重要，但人和生物之間的交流也很重要。
不論我感到怎樣頭痛或噁心，只要這些生物呼喚我，我就會最大限度的滿足它們。只要愛犬、愛貓、愛鳥們餓了，哪怕是我自己挨餓也會把食物分給它們吃。它們把我當作需要的朋友，即使不把我當作人類我也很滿足、很高興。
就是在這樣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我的身心一天天健康起來。直到考進大學之前，我都沒有產生過幫助他人那樣高尚的想法。我所能提供支援的只是盡力對狗、貓、植物等。隨著年紀的增長，我的援助也從開始由對日本農戶擴大到亞洲的農戶，最近還擴大到對學生、對社會的範圍了。儘管如此，流動在我心底的情感還是絲毫沒有改變。當然，我的學習物件也只是增加了這些。
其實到今天為止，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內容就是不斷應對較差的體質狀況。從小就頭痛、噁心想嘔吐，到三十歲時肩酸得睡不著覺，我的這個症狀很可能會對研究失眠症有所幫助。我常常為半夜不能入睡而深感苦悶，但這個時候卻可以考慮構思一些研究上的問題。
我睡眠時間很短，一次大約一個半小時，睡的好一點也就是兩次加在一起有三個小時，此後就不能繼續熟睡了，直到天亮。我是經常這樣。這種狀態持續兩三天之後就會出現頭痛、噁心，身體不舒服，但我堅持不去服用安眠藥之類的東西。
睡眠對於維持體力和調整心情非常重要。為了增進睡眠我就堅持散步等有氧運動，我的體會是，散步合理會使睡眠品質提高，所以我在每天一早一晚和週末的時候堅持散步。
此外，從三十歲左右開始我又患了耳鳴，對遠一點的人說的話尤其是對電車裏吵雜的聲音更是聽不清。這是遺傳，父親和弟弟也是這樣子。過去的三十五年間每一天都耳鳴。到了五十歲時開始感到很疲憊甚至是頭暈，這些病症交織在一起伴隨著我的生活。
不少人也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健康障礙。如果你的生活中出現了這些障礙，那就把這些障礙中的體會和經歷當作是一種恩惠：你有機會來切身感受這些，而健康人無法體會到；你有機會把這些感受活用到更廣泛的社會生活之中。那就去感激身心遇到的這些障礙吧。
也許是“以體弱為榮”的原因吧，我在進入大學後身體一下子變得特別好了起來。“畢業後就可以幹農業啦！”在這個目標面前，我增強了體質鍛煉的自覺性。我知道自己現在的體質是無法承受住農業強體力勞動的。
所以，為了使身心得到鍛煉我就下決心報名加入了空手道社。之所以選擇加入空手道社是因為幾乎不需要花錢。棒球呀，滑雪呀，都必須繳納專門的體育器材費和統一的服裝費。而加入空手道社只需要一件舊衣服就可以了。戶外赤腳練習也不要穿鞋子，所以花錢最少。我上大學之後，父親已經是公務員了，家庭經濟狀況雖然比小時候寬裕多了，我還是強烈的提醒自己不能花無謂的錢，“為了幹好農業要把身體鍛煉好，去加入不需要花錢的體育活動”，我很清楚這一點，也是這樣去做的。
空手道屬於格鬥術，練習中自然要踢打摔鬥。我剛加入時遭到了數不清的訓斥和摔打，許多時候都是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就被體罰了。但這些無端的怒斥並沒有對我的心理造成太大的傷害，我在這些“待遇”中漸漸成熟了，這還要感謝這些呢。
設想一下，一個從小就被人家誇是“乖孩子”、“聽話的孩子”、且正在接受教育和成長的學生來說，要他去接受這些個無端的怒斥是多麼困難的事啊！然而，人生就是這樣，會遭遇到很多無端的責難和怒斥，當你偶爾遭受到這些“待遇”的時候也不要去改變自己的人生目標。這裏，很重要的是要學會習慣遭受非難，掌握接受非難的技巧。
我也記不太清楚自己小時候是不是被人誇過是什麼“乖孩子”的事了，即使有也很少。而現在，我無論是被非難還是被怒斥都堅持練習空手道，這是另有理由的。就是這個理由才深刻地影響著我的人生觀。
即使被怒斥、被摔打，我都沒有退出空手道，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如果空手道技術很強，就能在大賽中取得好成績。這大概就是一種動機吧。但我卻達不到這個水準，技術總是提不高，有時我就因此而被降到低年級生那裏去了。也許，在這個時候旁邊的人會說“那個傢伙都這樣了怎麼還在堅持練習空手道呀”？
儘管如此，我還是堅持不放棄，我已經學會了這樣一種本領，就是“無論是難學的事還是不喜歡的事，都把它們與隨後而來的喜歡的事情聯繫在一起，這樣做，就不僅不會感到痛苦反倒會變得喜歡它們了”。
對吃的東西，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喜歡和不喜歡。比如說，自己覺得番茄生著吃口感不是太好，但想到自己所愛的人，為了早一點收穫這個番茄而那麼精心地栽培，不就是為了讓我能在今天的生日吃到嗎？，我還能夠對我所愛的人說我不喜歡生著吃這個番茄嗎？你能不一邊吃一邊說著“真好吃啊”嗎？何況，生著吃也未必是真不好吃。
我們把這個“生吃番茄”換成另一個語言。把“我愛的人”換成“喜歡的事”或“人生的目標”。如果要說“我不喜歡番茄”，那就說“番茄，對不起！”。我能把“不喜歡”漸漸地轉變成“喜歡”，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我很開心。
我練了很久才把空手道技術練得好了一點，支配我堅持不解練習下去的思想是“只有先把體質和力氣提高了才能在將來從事喜歡的農業”。“即使暫時遭受些苦頭，這些苦也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消失掉，前面還有開心的事和人生目標在等待著呢”。如果能這樣去想就會克服掉那些雜念。
總之，由“不喜歡”到“喜歡”的轉換方法是人的生存方式，許多人都能夠很自然地做到這些。我的想法來自于兒童時代的經歷。如前邊說過的那樣，我受到過社會歧視，感覺到自己沒有一個可以痛痛快快說些心裏話的朋友，只有周圍的那些生物才是我的朋友。
在那樣的童年時代裏，我就是再饑餓、再受欺負，只要我期待著那種與狗同樂、與植物相處的“喜歡”，就會變得心平氣和。因為家境貧寒，新學期開學時要求帶一塊抹布打掃教室，可是，我連這個要求也沒能得到滿足。那時候，遭到老師的怒斥時我也沒有辯駁和解釋，只盼望著放學後與小狗和昆蟲遊戲的“喜歡”。這樣一想，我就把許多的不愉快翻越過去了，不久，連這種想去翻越的意識也消失了，已經進入到一種極其普通平靜的生活狀態了。
在這樣的心態下，我的眼裏就看不見煩心的事，腦子裏也沒有印象。直到快五十歲時，我兒時的記憶中除去那些快樂的事之外，都幾乎回憶不出其他的什麼事情來。迷迷糊糊的記憶還有些，具體細節就想不起來了。我想，這是因為我已經把在中學生之前的記憶塵封起來的緣故。孩童時期就想封閉自己的內心世界，也不願意回想起那些。
在那樣的時期裏，雖然“開心的、快樂的事”極少，但卻是留下了鮮明的記憶。比如說，為了觀察由蛹變成蝴蝶的蛻變過程，我半夜爬起來。看到那種蛻變之後的美麗，我興奮的都要把自己給忘記了。
這些當然都是“開心”的時光了，“不開心”的經歷幾乎想不起來了。“如果把開心的事放到後邊，那麼，前邊的不開心的事就不會讓你感到痛苦”，這是毫無疑問的，那樣的話，“不開心”的意識和記憶也就變得寡淡甚至是沒有了。
對這些事情的記憶與忘卻，究竟是無意識呢，還是有意識在大腦中經過選擇了呢？現在來看，這些都不是很清晰。我多是在實踐著這樣的想法：“把喜歡的事情放到後邊，就不會在意不喜歡的事，就會變得都喜歡起來了”。我在大學提出希望攻讀育種研究室的時候，被人家以“你受不了那個苦”為由而拒絕，我都沒有灰心喪氣。被企業取消了錄用通知也沒有打消我“喜歡”的目標。
園藝環境工學研究室的研究活動開始之後，為了推進研究進程，必須要具備英語和微積分知識，而我在高中時對這些課程有一種本能的排斥感，可以說是“沒喝就先醉，沒吃就先飽”。如今，要用得到這些科目了，它們卻像是橫在面前的一座大山。但是，由於現在我明確地把學習這些知識當作了“喜歡”的事情，學習起來也就不感到有什麼痛苦了。
我對自己的這些處世方法感到很自滿，但並不是要強加於人。只是像前邊說過的那樣，既然人生會不斷出現“不能盡如人意”的事情，那麼，像這樣的生存方式和觀點不也是一種選擇嗎？特別是對於像我這樣沒有什麼才能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有這樣的單詞叫做“多目的”、“多目標”。“多目的”，望文生義就是說目的有很多。比如，想取得英語一級（最高級）、資訊處理技術崗位、電器技術崗位的考試全部都合格就屬於多目的；想成為小說家、或是作曲家、建築學家就屬於多目標。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它們之間的區別是：目的所指的含義比較具體，目標所指的含義則比較抽象。
有才能的人可以實現多目的，普通的人就比較難了，尤其是在這些目標之間沒有關聯性，加之，在實現多目的之前的目標又不明確時，就容易在實現的過程中遭受挫折。
也許，大家對於“多目的”、“多目標”這樣的單詞聽起來還覺得不習慣，人生的長期、中期和短期目標在時間坐標軸上是彼此關聯地排列的，這就是多重目標。這些最終目標就成為人生的最終目標。許多的目的都在這個時間坐標軸上排列著的，這就是多重目的。
比如，你確定的目標是大學畢業後到發展中國家柬埔寨去從事初等教育的援助活動。為此，你就要先確立在大一的時候拿到英語考試合格證書，就要到英語學校去學習。大二時確定的目的是要對柬埔寨有一個切身的體驗，那就要花兩周左右的時間去柬埔寨考察，實地開展志願者活動。大三確定的目的是要取得教師資格，就要參加教育實習活動。像這樣為了實現目標而把目的明確分為幾個階段又使各個階段相關聯，這就是多重目的。多重目的的特徵是從時間上分為“短期”“中期”和“長期”，每個時期都各有不同的目的。假如把短期時間設定為一年，那麼，一年之內又可以細分為這半年、本月、本周、本日、今天上午等等。
回過頭來看，今天的目標和目的與更長遠的目標和目的乃至於和人生的最終目標之間都有著非常重要的聯繫。
實際上，最終目標的確定是從最終階段到眼前階段的回溯思考中形成的。即使途中遇見困難感到困惑甚至是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但只要你人生的羅盤胸中在握，就能夠看到遠處那盞明亮的燈（即最終目標），不管多麼艱難曲折甚至是出現暫時停頓，你都會堅定不移地往前走下去。
這個最終目標，並不是對個人在社會上那種地位、職業、資格等具體東西的喜好。它的內容也因人而異，各有獨立性，許多人愛好柔道，但他們卻對像“奪得奧運會柔道項目的金牌”那樣具體的目的不感興趣。理想的社會印象在於其內涵和本質，不在外表。我個人的理想印象已經在本書第一章內表述過了。
“平凡之中見不平凡”，當我們在書中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心靈就受到震動。我們終於明白了這樣一個真理：“不經過許許多多平平凡凡的事情，朝著既定的目標腳踏實地長年累月的努力就不會取得非凡的成果”。
我自己倒沒有想到要取得什麼非凡的成果，但是，當我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或“不喜歡的事”的時候，腦子裏經常想到的就是“喜歡的事情和人生的最終目標”。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著，雖然在短時間內什麼也看不到，但卻覺得離人生的最終目標和中期目標是越來越近了。
回顧迄今為止的人生，我覺得這樣的想法就是我人生的支柱。這個想法的特徵就是“不把在實現目標過程中遇到的困難當作挫折，只認為是深化自己人性的珍貴經歷”。
如果在設定好多重目的並且沿著這個方向堅持研究的時候不能按照原計劃推進，那就最好再另辟途徑，制定一個替代計畫去接近中期目標和最終目標。
我的中期目標要做的事情是想從事農業，關注與園藝界相關的事情。因為這是通向我人生最終目標的重要階段。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開始要做的一件具體行動就是參加大學考試。千葉大學園藝專業，對於眾多的以園藝專業為目標的學生來說都是個短期目標，我當然也包括在內。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我考試不及格，去上了預備學校。對於一個十八歲左右的年輕人來說，考試不及格也許可以說是一種挫折吧。想想也是，眼瞅著那些考進了自己理想學校的同學，而自己到了預備學校，精神有壓力也屬正常。
不過，我倒是沒有感到有多大的精神壓力。只是說，上了預備學校，家長要支付學費，我對他們心存歉意。那時我就想“再堅持學一年就會好了”。短期目標是中期目標的第一步，不要因為這第一步的某一個階段沒有做好就影響最終目標。我就是這樣想的。
有句成語叫“以柔克剛”。我在高考落榜的那段日子裏，想到既然都到這種地步了，還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心情反倒是變得平靜下來了。暑假的時候，我乘坐火車從東京到大分縣的深山裏去待了一個月，幫助那裏的開拓農戶一起墾荒。說是到山裏復習準備迎接考試，其實那只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是想去深入體驗一下在通往農業的道路上那些嚴酷的生活。我體驗到的是，不是辛苦和勞累，而是與此相反的快樂的時光。小的時候，我去那些免費的植物園、美術館參觀的時候，常常就會激起我要學習園藝的慾望。
多重目的有優點。限定一個方向、目標或目的，或者反過來說，一旦設定了多目的、多目標就會有一種壓力，“如果在這裏失敗了，那目標還能實現嗎？”實際上，沒有實現這些的時候是會產生一些失望和壓力感的。
我在前邊說過，在多重目的的情況下，假如你的“短期”目標沒能實現也不要悲觀，為了實現最終目標，首先要管理好自己。
雖然與實現目標的途徑和手段有關聯，但最重要的還是要堅持與實現目標相符合的原則。如果意識不到這一點，而只是認為“這次沒有實現目標不要緊，不要介意，向下一個目標繼續努力就是了”，這樣就錯了，就可能會跑到逃避的道路上。這些都不是單純依靠忍耐和堅持就可以實現的，而是要把思想定位在最終目標上聚精會神地去努力才可以的。
這樣一來，“多重目的”的優勢就被啟動了，就會養成“今日事今日畢”的良好習慣。一周的計畫即使到了週末也要考慮在本周內完成。在這樣的狀態下開展研究活動，與其說是有些辛苦和枯燥，不如說是感到充實和幸福。
這種感覺在不知不覺中就養成了一種習慣，比如我每天去研究室工作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了。假如我不是在夏季早上六點半、冬季早上七點半就到研究室那才是不正常呢。週六、週日我也經常去大學，很多年份裏我都只是在五月的連休和新年的一號二號才休息，經常是一投入到工作之中就像是啟動起來的機器停不下來，直到精疲力竭才會躺下來睡覺。
聽我這樣一說，有人會認為“他真的是幾乎不休息嗎？了不起呀！如果不是這樣埋頭研究的話就不會成為一流的研究家”。但是，我覺得不僅搞研究需要這樣，只要是對自己喜歡的事這樣熱情地去投入都是很自然的。努力依靠的不是秉性，而是能否使各個階段的目標具有多重性。
“幹什麼都很順心，喜歡棒球和美食，再拿著超過十億日元的年薪”。許多的人羡慕著這樣的生活檔次。的確，想幹自己喜歡的事情是很難的。縱觀社會，那些最終能找到自己喜歡職業的人是很少很少的。大多數人都是喜歡做的事和他所做的事相分離的，所喜歡的事情也只能是作為一種業餘愛好玩玩而已，如果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又能得到較好的薪水那就感到“喜出望外”了。
但是，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也要有社會責任感，不能只顧自己開心快樂。有了這種責任感，在從事自己喜歡事情的時候繳納“稅金”就會感到是理所當然的了。
我就屬於這種幸運的人之一，我很感激自己是一個研究教育工作者。之所以感激，是因為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國立大學的研究者從國民的稅金中拿取薪水而感到於心不安，對納稅人總是抱著一種“欠債”的心情。
這也許是我在中學時接受了日本育英會獎學金時受到的影響吧。在那麼多人的善意和稅金的恩惠下我得以完成了研究生學業，心裏就總是想著感恩，希望能夠早日回報社會。
我的朋友中也有人諷刺我說：“你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吧？！”我的本意是想從自己不太多的薪水中多少地拿出一些去交納稅金，以作為報恩的方式之一。但我這樣的想法和做法並沒有被人所理解。三十年前就有過這樣的事情。
三十多歲的時候，我開始有了少許的稿費，這屬於工資以外的收入，按照規定必須如實申報。那時的我是一個在大眾面前害羞的人，就抱著“多交一點稅金就可以回報社會了”的想法去了稅務局。然而，稅務局工作人員的態度與我的想像確是大相徑庭。他對我說：“就那麼一點錢，是想避稅嗎？”這讓我感到非常吃驚。我並沒有考慮什麼避稅不避稅的，所以感到受了委屈，就粗聲的回答道：“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想多交一點稅金才來的嘛”。聽了我的話之後，稅務局的那個人一臉茫然。許多的人都會覺得即使交的稅金不多也會感到安心，所以，他們對我這個“雖然我該交的稅金很少但想多交一些”的男人的做法感到很吃驚。
我的金錢意識受孫子輩的影響。也許是近年來受少子化的影響吧，現在說是孩子們都有六個錢袋子。自己的父母各一個，加上父母雙方的父母“奶奶爺爺”四個一共是六個。在這樣溺愛下，撫育孩子的金錢可以說是足足有餘的了。
我是反對給孫子購買多餘物品的，尤其是幼小的孩子，我相信讓他們去玩一些石頭、樹枝之類的東西有利於啟發他們的創造能力和增長智慧。孩子們看著給他們送來那麼簡單玩具的爸爸媽媽把小頭一扭，那樣子好像是莫名其妙。不要做溺愛子女的糊塗父母、“糊塗的奶奶爺爺”。我的夫人給孫子買東西時的樣子很高興，我雖然對她這樣做沒有說三道四的，但是，只要我手頭有一點富餘的錢我就想拿去援助發展中國家的教育。
話跑題了。我想自己是從稅金裏拿到的薪水，應該儘量多一些返還過去才好。我的這種心情對我的研究成果發表產生了影響。在農學研究者中間也許我所撰寫的論文算是多的，至今已經公開出版的有原著性論文二百七十篇、概論性論文二百四十篇，編著書一百四十部。
我執筆寫論文時的心情是“我的研究經費來自于國民們的稅金，我要對他們知恩圖報，對他們負責”。如果這樣做能對設施農戶的經營有所幫助，使他們收入增加，給他們帶來高興，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快樂了。能這樣做著喜歡的事情又能拿到薪水，還可以去納稅的生活自然是快樂的。
十年前，與亞洲各國相比，日本大學的研究環境條件具有明顯優勢。當然，和歐美國家相比，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還有差距。
十五年前，我應邀到中國一個小城市的研究所去訪問，目的是研究交流植物組織培養苗的生產技術。這個研究所裏的研究設備很少，連用來消毒滅菌的高壓鍋也沒有。他們的辦法是在電爐子上放一口鍋，用煮沸的水來消毒滅菌。電爐子上燒開的水溫度最高也就是攝氏一百度，而要做到完全滅菌必須保證達到一百二十度左右的溫度。這是一個必須要做到的要求。
讓我感到有點吃驚的是搞組培用的削刀的刀刃。刀刃必須保持鋒利才可以在組培時順利地切削植物的莖，可是，他們用的刀刃都不鋒利。當我告訴他們的時候，他們回答說“預算不夠，買不起新刀”。一年裏單位只能提供幾把削刀。看到這種境況時，我就很自然地想起自己童年時的經歷，就想著我能幫助他們做些什麼呢？
有一個研究員對我說：“我切莖切的不好，請你給我示範一下好嗎？”其實，我知道並不是他削切的技術不好，而是那個刀刃太不鋒利。雖然我的演示做的也不好，但他的目的是想看著我怎樣做來跟著我學習的，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那種強烈的學習欲望。只憑著看到了他這樣好學的人我就覺得此次來訪已經很值得了。
演示完組培削切之後，我要為他們做一個報告。需要用一個35釐米的投影儀和OHP（吊式高射投影儀）的透明紙，那個時候，做這樣的報告所使用的儀器已經開始由35釐米的投影儀換成OHP了，所以我帶著幻燈機來了。我的想法是符合那時情況的。可是，當時在場的一個負責這件事的人告訴我說：“沒見過這個OHP，倒是東德曾送過一台高射投影器，只是二十年來從來沒有使用過”，他接著說：“就放在那裏了，明天我就把它弄好拿來用”。
這時，我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了。想到從孩子時期開始就身處物質匱乏的困境，一看到這樣類似於饑餓的狀態，身體的某個部位就像是被電擊了一樣情緒被刺激起來了。第二天早上，那個負責人滿面得意地告訴我：“昨晚弄到半夜，把這個投影器修好了”。
有了儀器當然很好，但隨後新的問題又出現了。作報告用幻燈機，需要用黑色簾布把教室的窗子遮起來，可是找不到黑簾布。想想也是，都二十年沒有用過幻燈儀哪里還有什麼黑簾布呢？所以，最後還是大家一起動手，用舊報紙把窗子遮住使教室暗下來。
那幾天是我體質最差的時候。這個地方很少有外國人來，我們的到來受到了非常熱情地歡迎，在歡迎的晚宴上還上了一道生魚片呢。這大概是專門為了日本客人的嗜好而特意準備的吧。我擔心吃下去會瀉肚的，可是，那種場合下要是一點都不吃是不行的，起先，我把幾片生魚片藏在並列的兩個盤子和餐巾布的下面，隱藏的很成功，可是，過一會我就發現這樣不行，藏不住的。所以，我就乾脆“為了日中親善”和他們熱情的服務勇敢地吃了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當晚夜裏我就開始瀉肚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還是瀉水不止。但為了不耽誤報告會，我在離開賓館之前用小毛巾疊成一個“尿布”墊在內褲裏，慎重起見，我把“尿布”疊得很厚。要是放在平常，遇到這種狀況時我也許會懇求他們別讓我出門，但今天我的情緒很高，無論如何也要保證這個報告會成功。我想，“啊，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呀！緊張的生活節奏原來是可以激發研究活動熱情的呀！我在小時候面對這樣的狀態時也是很樂觀從容的嘛”。
在要離開這個研究所的時候，有一個曾在日本留學後回國的研究者對我說：“我知道設備什麼的不是很充分，那是因為缺少資金”。那時，我除了留夠回國必需的資金外，剩餘的部分全都拿出來交給那個研究者了。
現在，那個研究者已經做了大學教授，他幾次熱情相邀我訪問但至今尚未再次見面。今天的中國已經發展到“刀刃多的都可以到處扔掉了”的程度，這是肯定的。但是，那時教給我的人生珍貴的經歷卻深深地刻在了心中。
擺在我們面前有兩種時代，一種是物質過剩的富裕時代，另一種是物質匱乏的時代，這個時代裏，物質匱乏可以使人們倍加珍惜物質，貧困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對一個研究者或是普通的人來說，這兩種時代比較起來哪一種更幸福呢？我手拿著剪刀時驀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那次之後，我又多次去過中國。在千葉大學有六千多名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在我所指導的中國留學生中間有的回國之後擔當了大學教授，現在也和我一樣經常到農村去看看。我做了校長之後就不僅僅是指導園藝技術專業了，還與清華大學、上海交通大學、中國農業大學等締結了學術交流協議，千葉大學還在北京設立了辦事處，開展了創立千葉大學中國校友會等活動，2007年我三次訪問中國，還確定
中國過去給人的印象是政府對家族和以家庭為單位的控制力很強，過去，對受災地區的募捐活動都是由家族和國家來主導的。這一次不同，範圍擴大到學校和企事業單位都可以自主舉行這樣的活動。
日本以“阪神大地震”為契機使國民的志願者意識紮下了根，1990年可以被稱為“志願者元年”。也許，對中國來說這次也是一個同樣的契機。但不管怎麼說，一個社會主義的國家，有二十萬人志願者參加抗震救災活動，募捐金額達到了六千億日元（900億人民幣）。這樣的消息，通過全球網路、NGO、NPO普及到平面化的社會，的確讓世人感覺到了中國的變化。
這次大地震中還有一個大的變化，就是中國政府廣泛接受外國救援隊，而且對地震災情予以公開報導。
胡秀英是2007年在千葉大學取得護理專業博士學位的，現在是四川大學華西醫院護理部副教授。在這次四川大地震醫療救助活動中，她的任務是擔當日本派往成都的國際緊急救援隊醫療小組與中國方面的醫療隊在四川大學附屬華西醫院協作，同時還兼翻譯和護理，她在這些方面都發揮著積極的作用。她熟悉中國和日本在醫療和文化方面的差異，同時又具備專業的護理知識，所以她的參與取得了積極的效果。日本救援隊富有誠意和積極的救援活動得到了兩國媒體善意的報導，這都與她的作用是分不開的。對於一所大學來說，看到一個留學生在自己的祖國發揮著積極作用，這才是最值得驕傲和高興的。
說到變化，中國農業發生的變化就很大。受災地區的事情我當然很惦記，但這次訪問的目的主要是考察城郊結合地區的農村。因為到現在為止，我到國外去指導農業就是想讓那些貧困的園藝農戶的生活得到改善，哪怕是一點點也好。今天的日本，餐桌上絕大部分都是來自中國的廉價的農產品。
現在的中國，一方面，那些生活水準高檔的中國富裕階層在追求著中國和日本的高檔食品。其中，在北京、上海等大都市的富裕階層家庭購買日本著名的新瀉大米，每公斤200元人民幣，是日本市場價格的好幾倍，是中國國產大米價格的幾十倍。這裏出售的日本高檔草莓的價格比日本高得多。另一方面，中國國內的設施園藝產業發展也很快，其中，一些小規模的設施園藝農戶漸漸都發展成了大規模，一些實力雄厚的投資家也投鉅資發展大規模的設施園藝產業，給傳統的小規模園藝農戶造成很大壓力。
以中國富裕階層為物件、生產高檔農產品的農戶在不斷增加。這種情況與我理想中的農業多少有些背離，我也因此感到有一點遺憾，這很像是日本泡沫經濟時期的現象，也許這只是時代潮流中的一個階段吧。
與此不同的是，地區性的貧困現象依然存在，貧富懸殊差距拉大和四川大地震受災的情況都是我這次非常關注的。在中國內陸經濟不發達的地區，許多農民雖然生活處境困難卻十分努力想儘早擺脫貧困。我認為，應該從他們的願望出發，有必要加強和擴大對他們的技術援助。這是我此行的強烈感受。
我開始接收中國留學生到研究室來的時間是1985年。此後又接收了很多留學生，大家相互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從1986開始訪問中國以來，先後幾十次訪問了泰國、越南、印尼、斯里蘭卡、孟加拉等國家。
開始的時候，那些自費或是拿到自己國家政府獎學金的留學生們，除去每月的租房費之後，每個月的生活費也就只有幾萬日元了。像這樣在艱辛的生活環境下和異國文化中抱定目標勤奮學習和研究的留學生有很多。現在，他們都活躍在自己的祖國，這對我是莫大的安慰和鼓勵。他們中間的人，有的做了中國大學的教授，也有的在美國大學做教員。
那時留學生們強烈的學習上進心經常令我感動。他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些沒有機會享受到國家政策照顧的人。這種想法和我非常吻合。
我對這樣的留學生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總想在可能條件下給他們以幫助。自己做不到的也會通過大學交涉和努力去辦。但由於那個時候大學對研究生的狀況不太瞭解，所以，我交涉起來非常困難。正因為我有了那樣的經歷，所以，在我就任校長之初就在精神上、經濟上和制度上給留學生以援助。現在千葉大學已經有一千名左右的留學生，其中很多是自費生。還增加了緬甸、老撾和柬埔寨的留學生。
此外，對那些僅靠大學也關照不過來的留學生們，我還拜託許多的志願者組織、財團法人予以援助。比如，千葉大學有一個地區性組織叫《母親和學生會》（會長吉原喜代），她們四十多年以來每個月都堅持給留學生們以誠心誠意地精神援助，介紹日本文化，開展瞭解國際等活動，成為留學生們的精神支柱。岡本正先生幾乎是傾囊所有地設立了《岡本獎學國際交流財團》（理事長岡本和久），岡本家族的全體成員對待留學生就像對待自己家人一樣，實在讓我感動不已。此外，還有十幾個這樣熱心的社團組織都在從事著援助留學生的活動。
我總是找機會去拜訪這些團體和組織以表達真誠的謝意。我心裏常常這樣想，大學對這樣熱心的援助團隊和組織無論用什麼方式去感謝也不能說是過分。
在日本的留學生幾乎都是因為喜歡日本才進入日本各個大學的。無論這些留學生是帶著對日本的十分喜愛還是不喜愛之情回國的，對於他本人、對於大學以及對日本來說，都是今後開展國際交流活動很重要的因素。
此外，對日本學生來說，在校園內直接接觸外國留學生也是他們進行國際交流的第一階段。在這個階段裏，重要的是非語言交流能力可以得到最大發揮。
比如，訪問東南亞國家的時候，我就回憶起孩子時期的生活景象和習慣，就使我想到為什麼自己要以農業為抱負，為什麼要執意地援助農家。從這一點來說，訪問東南亞的農村就成了我的力量之源。我想把這些經歷都告訴年輕人，就任校長之後，我就在援助學生出國、促進留學生與日本學生交流方面做出積極努力。
不僅是東南亞國家，哪一個國家的人，說到底都希望得到心與心的交流。物質的、資金的援助固然重要，但是如果沒有心與心的交流，沒有相互之間的信賴與尊重，彼此之間的交往就難以持續下去，對此必須格外注意。
最近，研究生院有一個關於“什麼是國際化和國際交流”的對話機會。我個人覺得，在這個方面的做法最好是，先對在日本的留學生見面時投以會心的微笑打個招呼表示一種尊敬，然後很自然地聊起對方國家的文化，表現出關心、理解與尊重的心情，這很重要。接著再看看機會是否合適，問問對方有什麼需要自己幫助的事，這樣就進入到援助階段了。
如果這樣思考的話，我童年時期和年輕時期的經驗就會很有幫助了。如果只是靠著一邊讀書一邊聽著別人的話就輕下結論，是很難產生兼備真理與現實感的哲學思想的。
前些日子，我從一個大學的先生那裏意外的聽到了一件往事。他說是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我的事情。“那個時候，大家都很窮，無論誰做什麼樣的工作，大家都覺得無所謂，都能心平氣和地看待這些”。他這樣對我說。我在研究生院讀書的時候，有好幾次去到附屬醫院做試驗藥（尚未取得批號的試驗用的藥品）檢查的臨時工。新藥註冊登記前必須經過充分的人體試驗。那時候，願意接受藥物試驗的志願者很少，可是我一天打工拿到的錢也算是破格得多了。
開始的時候，要簽署內容為“不管出現什麼情況都不能告訴”的保證書。我用採血針紮進試驗者手腕上的血管，技術不太熟練。每隔兩個小時採一次血，其餘的時間我就在醫院一間很靜的屋子裏專心致志地看書、讀研究論文。這種形式的打工，對於我這個身為研究生院的學生和兩個孩子的父親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了。
我倒不知道自己究竟被誰、在什麼地方被看見的。
那個時候，我每個月理髮只需要花500日元。因為那個美容師為了參加美髮大賽需要找人做練習，我就這樣被那個師傅當作練習的物件了，每個月一次，都是那時很時髦的髮型。
我沒有想到研究生院的生活會是那麼艱辛貧困。雖然比孩子時期的情況好多了，但就是花錢不自由，從這一點來看，和前邊說到的中國研究者那種“經濟上雖然很拮据但還是要勇往直前”的精神深有同感。面對“貧困”不需要同情，需要的是對“胸懷大志，自強不息”精神的讚頌。這也許就是一種不失為堅強的意志吧。
孩子時代即使再窮也會有開心，我這個自信和生存的技能已經是根深蒂固的了。兩天不吃不喝也不會死掉，只要把食品放到嘴裏我就能根據味道判斷出是否變質，吃下去會不會拉肚子，這是我保留下來的智慧和本領。而且，我在這種情況下使用這些智慧和技能時只會感到是一種快樂。
因此，即使在缺錢的時候我也能心平氣和。花錢不自由是一件當然的事，而我的策略就是錢再緊缺，該花的也要花，即使節衣縮食也在所不惜。
比如，在研究生院時專業學會要在一些地方召開會議，有的同事就以“沒有錢呀”、“研究室不給出資”等為由而不去參加學會會議，可是，也許他們中間有的人吃的穿的都比我強多了。
我至今還是如此。讀研究生時就不在乎穿著打扮，有的研究生整天穿著西裝，我也只是在特殊場合下才穿，而且只有那麼一件。我覺得在研究室沒有必要每天都西裝革履的，我是想，如果自己手頭寬裕一些就把錢用到研究上來。我很不理解那些平日西裝革履卻說出“沒錢參加學會會議”的話的人是什麼樣的心情，也許他們真的是有著其他特別的原因吧。
我去大阪參加學會會議時買的是最差最便宜的慢車車票，從早上晃晃悠悠一直到晚上。住在寺院裏一晚才500日元。伙食費也節約到了極致。什麼都考慮到節約了，唯獨沒有去考慮在會議方面節約。買專業書籍需要花錢，我把所剩無幾的錢買了好幾本喜愛的書籍，至今還捨不得扔掉呢。
與參加學會買書相比，在會議上學到的東西更多。聆聽別人報告研究成果，結合所讀的專業書籍，再去聽取農家們的意見，就這樣一步一步不斷產生一些新的課題和方案，感覺很興奮。所以，對我來說花錢參加學會會議、買專業書籍和到農家走訪，其目的都是一樣的，都是對自己和農家未來的投資，這樣的用錢最自由。與購買吃的穿的相比，這才是真正屬於自己自由支配資金的方法。
我的父親是一個即使家裏沒有吃的也要去買自己需要書的人。母親對此非常苦惱，她常常訴苦道：“五個孩子都在長身子，怎麼能餓著他們呢？”儘管如此，父親還是我行我素照舊去買他的書。在我兒時的記憶中，不知道是父親嚴厲呢？還是母親愛嘮叨呢？雖然如此，到了中學時就想，一個大人是不會讓自己的孩子連吃飯的自由都沒有的，等我將來有了孩子是不會那樣子的。我找不到什麼理由去為父親辯解說“他不是一個嚴厲的人”。
我和妻子有了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妻子就去圖書館做管理員了。我家的收入主要靠她的薪水。我的工資都用在研究上了，妻子對此很理解。儘管如此，要勉強打發家裏的開支和生活還是很辛苦操心的。
每天早上都是我帶著兩個孩子去幼稚園，如果遇到孩子感冒就不能送去幼稚園，就要由我來照看了。而我是必須到學校搞研究去的，那就只好帶著孩子一起去學校了。
在我就任千葉大學校長後一年，為了援助那些獻身於教育事業的教職員工，大學在校園裏開辦了保育園。那時，學校內對開辦保育園的呼聲也很高。我之所以同意開辦這個保育園，恐怕與我接送孩子的經歷有點關係吧。
我接送孩子的時候，感覺被周圍的人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那個時代，很少有男人照顧家務的，像我這樣帶著兩個孩子去保育園的就更少見了。有的人就說“年輕人照顧著小孩子真辛苦呢。真有點可憐的呢！”我對他們這樣的同情甚至是憐憫的眼光感到很意外，就覺得在他們眼裏我就是一個窮人。
其實，我從孩子時期就一直沒有離開過人家的那種眼光，而實際上，“貧窮”者自己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可憐。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的確，貧窮也曾讓童年的我感到難堪，穿著姐姐們的褲子也感到難為情。到了中學，我就自己勤工儉學掙錢交了伙食費、PRT會費、修學旅行金等，但那個時候並沒有把這種貧窮當作是什麼可憐的事情，沒有錢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憐，有什麼不幸。與此相比，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卻拿不出錢來，不是令人感到痛苦嗎？換句話說，雖然有了錢卻又找不到值得花這個錢去做的喜歡的事情，這不也是很痛苦的嗎？不管他為了買衣服花了多少錢，只要他不能夠通過做自己喜歡的事來幫助他人，找不到自己喜歡的事，他這一生就不能得到心靈上的滿足。
我喜歡去東南亞。日本泡沫經濟時期一些農戶對拜金主義很反感，他們熱衷於去東南亞農村援助那裏的貧困農家，指導他們園藝生產技術。我一踏上那片土地就感到無比的幸福，在這裏，我又重新嗅到了幾乎被完全遺忘了的兒童時代的氣息，只要想到為了生存而拼搏，我就渾身充滿了活力，就好像肌膚上的每一個細胞都被啟動了一樣。
在這塊土地上出現的貧窮與日本現在的貧窮不是一個概念，比如，在他們歡迎我的午宴上，就有十幾個蒼蠅叮在那個米飯團上面，咋一看去就像是一顆顆黑豆。
那樣的飯我也照樣吃的下去，為了不傷害他們的情感我不得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儘管這樣，我還是對歡迎我的村民們非常感激，叮了蒼蠅的米飯我也照吃不誤。
到了夏季，這裏雜菌叢生，有時我看到飯都變“餿”了也還是吃下去。東南亞農村家庭裏沒有冰箱是很普遍的事，通常情況下都是開始變質了的飯菜也必須吃的。越不新鮮越容易壞肚子，所以，必須根據自己身體的耐受程度來判斷變質到什麼程度的飯菜還可以吃。
在我孩子時代，到了夏季米飯上也有蒼蠅叮著，經常能聞到一股餿味。這種判斷來自於我莫名其妙的自信，而實際上這種判斷常常是錯誤的。通常都是在飯菜一入口我就開始下結論，說什麼“這個樣子嘛沒有問題的”呀，“這個有點危險，不過吃了之後最多也就是拉一次肚就沒事了”呀等，好像很明白似的。我對食物的這種嗅覺和味覺在日本用不到了，現在又被重新調動起來，感覺到渾身上下充滿了往日的活力。這種活力越是在農村越是顯示出巨大的激情，所以，我就腳踏實地地走在了這條路上，這是我最大的快樂。
一九九三年，我去泰國曼谷參加學會的時候正遇到那裏的工會舉行大罷工，機場被荷槍實彈的士兵把守著，前來參加會議的外國人都被集中在機場附近的賓館裏，就像是被軟禁起來一樣。整個城市的交通和通訊都被中斷了，機場周圍到處彌漫著垃圾散發出來的臭氣。
就在賓館的房間裏也有這種垃圾的臭味，這對於普通的日本人來說也是難以忍受的。學會事務局的人徒步八個小時來到賓館，告訴大家會議推遲三天召開。就在交通工具和機場開始運行後的第三天，還有一個前來參加會議的日本人因為實在受不了這裏的臭味而提前回國了。
對我來說，這三天卻是過得很有意義。參加這次學會的人中間有幾位是非洲的，他們經歷過好多次像今天這樣的政變，他們在賓館冷靜地分析著局勢，就像指揮作戰似的。我對他們的經驗很感興趣。
在這三天時間裏，參加會議的代表與在這周邊守備的士兵交涉，給他們一點小費，請他們答應我們每天可以在這周邊散步一個小時左右，這可是在全副武裝的士兵護衛下散步的呀！
在這個國際機場附近步行十幾分鐘就可以看到農村風景了。我看到有個很小的孩子在掃著落葉，樣子顯得健康活潑。我向當地的人瞭解到，這個小孩子掃落葉的目的並不是像清掃公園和道路那樣為了清潔，而是把落葉當作柴禾做飯用的。掃到這些落葉回家就可以吃到飯，否則就不給飯吃。稍大一點的孩子就幹一些收集樹枝之類的活，這附近的樹上凡是伸手可以碰到的樹枝都幾乎看不到了，全被這些孩子弄走當柴禾去了。看著眼前的情景，我的胸中湧動著從事農業研究的力量源泉。
在曼谷，我還吃到了當地風味小吃，我在訓練自己，基本上做到什麼都可以吃。這樣，我就可以增強應對喜歡和不喜歡食物的能力了。這使我有時覺得有點罪惡感。
年長的人大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小的時候吃飯，如果碗裏剩下幾粒米大人就會生氣地說：“你不覺得這樣做是對不起種糧的人嗎？一粒米也不能浪費啊！”我家很貧困，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也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訓斥。但在那個昭和時代，幾乎所有的家庭都在對孩子進行著這個方面的教育。
如今，這種傳統意識被淡化了，不在乎剩飯的人增加了，他們剩飯的理由說是什麼“現在數量太多了呀，不好吃呀，不喜歡吃呀”等等。就算是數量太多也不應該那樣做的嘛！
不喜歡怎麼辦呢？我看，他們對一些特定食物不喜歡，倒不是因為這些食物的味道，而是因為自己對這些食物有了一個先入為主的不好印象。這樣的人不少，他們就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印象才說是“不喜歡”的。
十多年前，不少的外國人看到生魚片就不舒服，他們不願意吃。現在吃的人就很多了。這是為什麼呢？當然是與食品衛生管理嚴格有關，但是，主要還是因為針對外國人所作的生魚片的宣傳產生的效果。比如，如果你把蜜蜂的卵看作是“蛆”那就不想吃，但如果你看作是“又甜又好吃”的東西就會正常去吃了。
許多人的偏見不僅表現在對待食物上，對人也是如此。他們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就憑空對他人有了一個帶偏見的印象，甚至還在公開場合說什麼“不喜歡”之類的話。這就在有意或無意之中對他人造成了傷害。如果說，這樣的偏見僅僅是對於食物那還關係不算大的話，可是這樣的偏見太強就會影響到對待事物甚至是人了。我要是對誰有了偏見就會對人家道歉，對待食物我也是這樣，我還會對製作這些食物的人表示內疚。
有時我會做一個自我挑戰，就是把不好吃的食物快樂地吃下去。一邊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個怎麼會不好吃呢？”一邊就帶著快樂的心情吃下去了。結果，還發現這個食物也有好吃的一面。
不拒絕與討嫌的人對話，帶著快樂的心情與他對話，就會發現對方也有優秀的一面。這些技能都是根據自己小時候遭到的偏見、冷遇、拒絕、同情等別人無法體會到的感覺中總結出來的。正是由於我注意到了這些，才使得自己的活動範圍不斷得到擴大。
當我踏上外國土地的時候，他們會讓我嘗嘗當地的特產，說“你是第一個到我們村子來的日本人”。反過來說，我們也看到讓第一次來日本的美國人早餐吃納豆和生雞蛋時的表情反應。這個時候，我們必須弄清楚，究竟是單純的食品味覺問題呢？還是對食物中毒或拉肚的擔心呢？只要不屬於食物中毒方面的問題我就會帶頭去吃。
這個時候，我會先“消除不良印象”再去吃。這也許是從小訓練出來的技能吧。我會把對這個食物的負面印象立刻消除掉。許多時候，一些食物都被人家說是“不好吃”，而我吃完之後反倒覺得味道還不錯。
比如，當看到“青蛙的大腿”這道菜上到餐桌時，如果想到青蛙在水裏游泳的樣子就會感到難以下嚥。那最好把它當作是雞的胸脯肉來吃就好了。實際上，在東南亞看到青蛙菜的時候，只要把它與法國西餐中那道傳統的食用青蛙名菜聯想起來，吃起來就覺得很香。
我認為這就是所謂“食”的含義。我們每天吃著美味的食品如牛肉、雞肉什麼的，是在消除掉宰殺、肢解這些動物情景的前提下才會感到這些食品很好吃的，而對這種情景的消除是無意識的、自然的。“首先是把它當作好吃的再去吃，如果實在不好吃，那也要用快樂的心情去吃”。這就是我的對策。雖然有人對吃鯨魚和狗肉的人那種野蠻而殘忍的行徑表示極大的憤慨，但是，我們也要從尊重他們的文化背景和飲食習慣出發加以評判。
我有孩子時期挨餓的經歷，談起吃的事情來我的故事比別人要多一倍，但回顧起來就覺得有一些經歷還是危險的。去國外的時候常備藥正露丸是不可缺少的，但有好幾次我都是帶的太少，用起來就像是杯水車薪。
一九八0年初，我去亞熱帶國家訪問的時候，在路邊屋棚裏吃了一碗拉麵，味道還是正常的，但那個碗邊有個缺口，缺口四周有一塊黑乎乎粘糊糊的東西。我吃完之後隨意地走進了那個屋棚裏邊，看到有一個洗碗的水桶，桶裏邊的水上漂著一層像是拉麵湯似的粘稠狀的東西，從水桶邊一直往下垂掛著。我判斷，那一定是因為桶裏的水洗過好幾十個碗之後還沒有換過才這樣的。
“壞了，這次恐怕要拉肚了”。我預感到事情不妙，結果回到賓館之後立刻就應驗了。開始拉肚子，接著是狂瀉不止，頻繁往返於床和廁所之間，幾分鐘就一個來回，這種症狀實在是不正常了。那時，我所帶的錢不多，想請賓館的醫生來看又擔心錢不夠。於是，我還是採取了老辦法，這實在也是不得已的下策，我把毛巾疊起來當作尿布塞好，慢慢走到了最近的中藥房看了醫生，診斷說是脫水症，於是，我就在床上躺了兩天。
我想，根據醫生的診斷這不就是屬於食物中毒嗎？只是從我的判斷來看，這次食物中毒症狀之所以那麼嚴重，原因之一是我事前先看見了那個水桶裏的水，接著就想到“這絕對要拉肚子了”，而這個“拉肚子”的印象進入到在我體內時就感到心和身的反應非常一致。也就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做不到“先消除印象再去吃”。